说起堕胎问题，欧洲也有。例如，波兰、匈牙利和爱尔兰都是非常保守的天主教国家，爱尔兰1995年才立法允许妇女离婚，2018全民公投才允许妇女堕胎。这些法案最大的阻力无不是各国的宗教组织（天主教会+非政府组织）。2020年10月，波兰宪法法院裁定，女性只有在被强奸、乱伦或有健康危险的情况下才可以堕胎，是欧洲诸国中最保守的堕胎政策之一。2022年3月，一名向孕妇提供促进堕胎药的社会活动家被波兰检方起诉。为此，一些来自荷兰等宗教氛围不浓，更为自由的国家的支持堕胎人士，会用无人机把堕胎药送入波兰境内，满足波兰妇女的（非法）堕胎需求。

然而，欧洲堕胎问题远远没有美国闹得大。想要理解这个难以理解的问题，需要首先知道，美国虽然自诩自由世界，实际上是一个宗教氛围极为浓厚的国家，宗教思维是可以左右美国人的生活的。美国以宗教立国，严肃一点可以说是变相政教合一。这个问题握在2020年5月份写文章详细探讨过，没记错题目里有“他者逻辑”四个字。

理论上讲，自由与宗教氛围不矛盾，但堕胎问题就不是。美国史始于新教徒登陆北美，而基督教严格反对堕胎，《圣经》中反堕胎的原文一大把。但是美国同样是资本主义国家，提倡自由主义，堕胎是妇女处置自己身体的自由。这就让美国内部围绕“妇女是否有权堕胎”产生了分裂。自由派人士认为，禁止堕胎就是剥夺妇女自由。保守派指出，胎儿虽未出生但也是一条命，禁止堕胎是挽救生命而非干预自由。众所周知，保守派基本是共和党的支持者，而自由派大多投票给民主党。

涉及党争，堕胎就不再是手术台的问题，而是国会的讲台的问题了。

宗教自由和个人自由都是美国不可撼动的政治正确，所以民主共和两党的争斗以及出台的法案，不能围绕这两点展开。所以退而求其次，讨论怀孕几周才能堕胎，换言之，“几周大的胎儿才能算人”。但这并不能改变堕胎议题的实质：当宗教与自由起冲突，美国到底是保障自由，还是以宗教为先？

这可是两条路线、两个未来的斗争，涉及美国国本，数十年来引发美国社会各方在物理层面的激烈冲突，今年5月以来尤甚。

1973年，美国最高法院著名判例——《罗伊诉韦德案》（Roe vs Wade），曾经让这个问题告一段落。此案始于一名化名罗伊的得州服务员要堕胎，但得州法律严禁堕胎，无奈寻求女权组织援助。女权组织请来律师，将罗伊家乡的司法长官亨利·韦德告上法庭。经媒体披露后引起全社会关注，引起美国上下对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母亲的“选择权”与胎儿的“生命权”，孰轻孰重？此案一路上诉至最高法院，既没有完全剥夺妇女堕胎权，也没有完全放开，而是详细划分了何时可以禁止堕胎。

高情商：最高法院摆脱了宗教常识和百姓的朴素认识，用科学的方法判断胎儿生命权。基本维持了妇女选择权、胎儿生命权和产妇健康的平衡。

低情商：和稀泥。

具体内容：怀孕前三个月，各州并不得以保护生命为由，制定法律限制堕胎；第四到第六个月，各州能够以保护母亲生命安全为由，对堕胎权加以限制；第七个月后，各州能够立法禁止堕胎。

最高法院由此推翻了46个州的堕胎禁令，此案也被称为《堕胎法案》，它赋予了怀孕前三个月的孕期妇女不受限制的堕胎权，是支持堕胎运动的阶段性胜利。与此同时，保守人士的反堕胎运动也由此开始。请记住：支持堕胎者，认同妇女选择权高于胎儿生命权，因此称为“维护选择派”（Pro-Choice）。反对堕胎者，认同胎儿生命权高于妇女选择权，因此称为“维护生命派”（Pro-Life）。

更有趣的是，罗伊在案发多年后，转而为自己堕胎而忏悔，成为坚定的反堕胎者，带头要求推翻《堕胎法案》。韦德也立场大变，认为妇女应该享有不受限制的堕胎权，反对反堕胎运动。这下可好，整个北美大陆乱成了一锅粥。

随着时代变迁，女权组织和LGBT（性少数群体，即同性恋、双性人和跨性别人）的崛起让支持堕胎一方力量大增，保守人士的反扑和挣扎也愈发激烈。川普上台后，机缘巧合正赶上要提名三位新的大法官（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终身制，除非去世、辞职或被弹劾才能卸任，一干三四十年，老死在岗位上可遇不可求），于是增补的三位都是被共和党抬进去的保守派——戈萨奇、卡瓦诺和巴雷特（女），无一例外反堕胎。如今九位大法官，六个保守，三个自由，大不均衡。而川普和共和党也瞄准机会在四年内让大量保守派填补了美国各州、各县的司法力量空缺（诸如法官、检察官），等到民主党回过味来为时已晚。

于是，美国各保守州开始疯狂的限制堕胎。2018年，佛罗里达州立法禁止15周后堕胎，任何借口都不行。这可不是“无所谓”，因为执行起来空前严格，该州一切能进行堕胎手术的诊所均被查禁，只保留一家“杰克逊妇女健康组织”。这等于变相剥夺所有妇女的堕胎权——比如我怀孕一周，打算拿掉。结果全州只有一家诊所，几万妇女排着队不说，申请还要严格筛选，按照西方医疗的效率，等排到我的时候孩子都会走路了。就算能在怀孕15周之前约上手术，从家乡赶到州府，一路花销可是巨款，美国平民可不富裕。

截至2019年，已经有28个州拟定或已出台反堕胎禁令。但还没完。2020年，阿拉巴马州通过“全美最严格的反堕胎法案”，规定只有在需要挽救孕妇生命时才允许堕胎，其他一切原因均不许在受孕六周之后堕胎。2021年，全美各地出台了近600项堕胎限制措施，其中90项已成为成文法。例如，得州颁布史上最严的《得克萨斯心跳法案》，规定只要测出胎儿心跳（约为孕期第六周）即禁止堕胎，无论怀孕原因和胎儿健康情况。任何人可以对违反规定参与堕胎过程的人员（包括医生、药店、医院、妇女本人乃至送妇女去医院的出租车司机等）提起诉讼。2022年3月，爱达荷州禁止怀孕六周以上堕胎，亚利桑那州立法限制怀孕15周之后堕胎。4月，俄克拉荷马州也规定医护人员只能在医疗紧急情况下，为拯救孕妇的生命而进行堕胎手术。违例者最高可被判监禁10年并处罚款10万美元。

效果显而易见：根据得州大学研究，《心跳法案》生效后的第一周，“援助通道”（Aid Access）网站上，妊娠中止药物的订单量暴涨1180%。未经医嘱自行药流，意味着妇女生命危险激增。2021年9~12月，《心跳法案》迫使迫使有5574名得州女性前往邻近的七个州的堕胎诊所，是2019年同期的11倍。而美国1/3的堕胎设施都在纽约州和加利福尼亚州，长途跋涉之外还要排队预约手术。俄克拉荷马州的堕胎预约等待时间从2021年9月的平均两周增加到2022年1月的近一个月。

但更严格的限制接踵而来。保守州的政客们寻求加强现行反堕胎法案的力度，例如规定其他州的医生不能为籍贯来自禁止堕胎的州的妇女做流产手术。值得注意的是，从事堕胎手术的医生，不仅可能面临司法起诉，还会被反堕胎人士发出的死亡威胁乃至暗杀，有些诊所要囤枪，换防弹玻璃，医生上下班要穿防弹背心。

目前已有19个州立法禁止通过远程医疗处方或通过邮件递送堕胎药。得州规定违者罚款10000美元或监禁。南达科他州另外要求女性在接受药物堕胎之前必须与医生进行三次面对面的咨询。2022年前三个月，22个州对药物堕胎提出了100多项限制。阿肯色、爱达荷、肯塔基、路易斯安那、内布拉斯加、南达科他、犹他和西弗吉尼亚等八个州还确立了“逆转治疗”法案，意即如果妇女服用堕胎药后感到后悔，可以注射或服用黄体酮以抵消药物作用，挽回胎儿。然而，美国妇产科医师学会认为此方法缺少科学依据。

可见，只要对妇女堕胎实行哪怕一点限制，执行层面就会几乎消灭一切堕胎可能性。保守派的强硬反扑可见一斑。自佛州之后，大量保守州均采取了类似做法，等于彻底消灭了这些州的妇女堕胎的可能性，全美出现了“堕胎州”和“反堕胎州”的对立情形，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当年的“自由州”和“蓄奴州”。当年极端对立引起美国内战，现在呢？

支持堕胎者怎会坐以待毙？威斯康星、纽约州、新泽西等17个州和领地的州长联名上述，敦促国会将堕胎权编入法典，并确保美国人“能够有意义地获得”生殖保健服务。你看，我说过是美国国本吧。

火药桶引爆于今年5月2日。美国“政治”新闻网（Politico）爆出一则重磅消息：美国最高法院的某一名保守派大法官（可能是阿利托）认为，1973年的《堕胎法案》有严重“错误”，因为美国宪法文本及其历史传统都没有将妇女堕胎权列为宪法保护的权利，而《堕胎法案》错误地扩大了宪法14条的适用范围，故应被推翻。更重要的是，去年12月的口头辩论中，他就此提出的“多数派意见初稿”还得到了其他4名保守派大法官的支持，已经过半。只要初稿成为正式文件，《堕胎法案》将被推翻，妇女堕胎权将完全交由各州立法机构自行确定。

后续消息是，资历第三老的保守派大法官阿利托还放风说：当年主张堕胎的人的真实目的是压制黑人人口增长，因为70年代白人绝大多数保守，而黑人堕胎比例很高。直接坐实了上述消息。美国人炸了毛，全美各地抗议四起。既然妇女堕胎涉及宪法适用范围的扩大，2015年最高法院还裁定“同性婚姻受宪法保护”，那会不会也被推翻？

麻烦在于，最高法院的裁定草案只限9名法官内部传阅，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违规泄露给媒体，暴露出了美国“法治社会”的基础正在崩塌，削弱了美国人对法治规则乃至其制度的信心。继而，最高法院作为司法机关，随意操弄、解释宪法适用范围，是不是涉嫌僭越，变相行使了立法机关的职责？须知，三权分立的宪政制度，更是美国的国本之一。

谁毁掉的？民主党认为是共和党的川普政府毁掉的，谁让你一口气提拔三位保守派法官，每一位都是由参议院火速表决通过？！共和党涉嫌以政治任命干涉司法。共和党认为民主党也干过这种事，而且自1973年以来，民主党从未成功地动用法律手段巩固《堕胎法案》，失职在先。

那有没有可能，修改美国司法制度，比如取消大法官终身制，或者扩容大法官数量？不行。因为三权分立是美国宪法规定的，想要动大法官就必须修改美国宪法。按照美国宪法规定，修改宪法不仅需要参众两院分别以2/3多数通过，还要获得3/4的州议会的批准。美国历史上共提出1.1万项各类宪法修正案和修宪申请，但正式生效的宪法修正案只有27条，成功率不足0.3%。现在美国政坛高度分裂，根本没法达成共识，更是无法修宪。

据悉，最高法院将在6月或7月初做出最终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