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吃了很多瓜。与我本人直接相关的是11月30日饶毅先生举报裴钢、李红良、耿美玉等教授学术造假,但1月22日科技部等复核后认为不存在学术造假,只是“图片误用”。另一个大瓜发生在1月28日,《文学自由谈》刊发文章,引起舆论对贾平凹先生的女儿贾浅浅的诗作水平的质疑

真的让我惊掉下巴。同样是学者,头顶有帽子的就是“图片误用”,头顶没帽子的就是“学术不端”?有好爸爸的就是好诗,谁质疑谁就是“为黑而黑”、“恶毒的发泄”(《新惊报》)?是不是某些人面子上挂不住,利益动不了?这么些年,被拿下的著名学者,要么是涉及贪腐,要么是涉及性侵犯,唯独没有一个是因为学术造假。

这打的是全中国学术界的脸啊!过去四年,无论是组会上偶尔听闻,或者是看文献时多瞟一眼,都让我逐渐形成了一个大胆的推断:中国学术界,大半江山被门阀、山头、派系占据,论资排辈只是换了个形式。

毛泽东的秘书王力在《反思录》中回忆道:“毛主席早就发现了,从中央到基层党支部,很多都是独立王国。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你不摸他,一点事都没有,还照常是模范,照常当劳动英雄,照常是人大代表,只要你去摸一下,几乎都有问题。很多是公、侯、伯、子、男的封建统治,使共产党脱离群众,究竟怎么办?这是使毛泽东经常睡不着觉的问题,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我认为,中国学术界虽针扎不进,水泼不进,但他们的罪行又不足以让子弹从脑门里进。出了问题,哪怕是学位论文造假,导师受到的处分顶多是取消一两年的招生资格,跟挠痒痒一样。即便是性骚扰等涉及犯罪的行为,学校都会竭力“护犊子”,学校甚至可以给学生家长打电话施压(2020年央美骚扰案)。就算被处理,几年后也能东山再起(2014年厦大吴春明)。如此种种,难道不是无所畏惧,肆无忌惮的封建化?

人身控制、精神压迫等违法犯罪都不重要,学术道德重要吗?是不是“自己人”才重要。

问题的根源是什么?我的第一个暴论是:今日中国的学术界存在的目的并非学术,它为了存在而必须存在,因为学术和科研的概念已经事实上剥离了。因此,“图片误用”事件本身是个政治问题,不是学术问题。这样一看,它就从不合理变得合理了。

中西方的国情并不相同。中国人民的思想解放是列强入侵下的被动粘合和社会主义改造(国际共运的一部分)等综合作用下的产物,归根结底是一种政治运动。西方自上千年的中世纪后,思想解放也是多个方面的综合作用,虽然根本动力是新兴资产阶级的扩张(也属于政治层面),但近代科学的发展也很重要,直接扒掉了基督教的底裤。

换言之,西方自然科学助推思想解放,但是中国是思想解放后才迎来自然科学的发展。

往后的历史,则是西方大航海、广殖民,相继迎来两次工业革命。这一时期,近代科学还充当了生产力跨越式发展的直接动力,学术界的研究。上世纪60~70年代的第三次科技革命更是如此,但是中国毫不意外地全部错过了,因此中国科学界长期处于查缺补漏、弥补欠账的状态。

然而,新中国诞生之初的险恶形势,意味着必须实行优先发展军工的举国体制。那个时候,学术界就等于科研界在生死存亡(军工、重工、基建等攻关)的大问题上,出于高度保密和资源集中的原因,由国企、军研所直接负责,故具备服务于国家特定需要(指向性)和只能且必须以实践检验成败(验证性)等双重性质。

在这个锁死的框架下,作为外加规则的政治权力是主导力量,学术道德处于从属地位,或者没有生存空间。因为关键领域的科研不是探索导向,而是政治导向;不受制于学术规则,而受制于政治需求。做出来就是没做出来,即使出现问题也会被全面、彻底的排查,没法撒谎。

总不至于,原子弹根本没爆炸,但我依旧宣布它成功了。国家怎么可能会相信?美苏两国也不相信。核爆炸产生的人工地震在地球任何一处都可检测,继而推断出试验当量。放射性物质可以随着大气运动而被侦测,甚至能根据衰变状态推测出核装料。这些都瞒不了人。

当然,重大攻关项目中,特别是两弹一星的功勋人物们,都是学术巨擘,其为国奉献的牺牲精神高于一切,学术道德也无可指摘,填补了政治规则下学术规则的欠缺。

也就是,新中国的学术界没有西方学术经历五百余年的自由竞争而形成的严肃的道德秩序,而是极大依赖国家在资源上的强力支持和目标上的明确划定。它也没有富家子弟闲来无事搞搞科研的精英性和私人性,而是与生俱来的人民性和公共性。演变至今便是极具中国特色的,由教育部直管的公立大学和科技部直管的中国科学院为绝对主力“官办科研力量”

80年代末自由主义思想的回潮,党对一切事物的领导得到加强,大学教育“培养服务于社会主义事业的人才”的政治属性更为鲜明。然而,中国的发展跨越了非举国不可的阶段,学术的概念泛化了,真正的科研依旧在国防科工和国企上,继续扮演着服务于国家的任务。但是其余的学术界不得不与国际接轨,同样是为了弥补欠账,但政治导向的思想钢印没有消退,弊端就越发明显。

至少从进入新世纪开始,中国的科研就不等于学术了。搞科研的是搞学术,搞学术的不一定是在搞科研,反而像搞政治。

中国学术界中被泛化(被注水、有泡沫)的部分,比如生化环材等基础学科,本应该与时俱进地尽快拿出一套规则自我限制,但受迫于研究主力是“国字头”,科研经费绝大多数由国家提供,囿于欠账太多、水平不高、时间不够等原因,再靠外加政治压力以自我规范已不切实际,学术上已事实上放松了自我要求。

这就出现了很多啼笑皆非的情况。研究目标是研究者为了获得科研基金而自我提出的,是否达成也是由其他学者评定下完成的(“绩效”制度)。相当于学术界自己出题自己考,自己阅卷。具体的指标,虽然人人都说“破除唯SCI论”,但实际上还是以文章的多寡好坏评判的。就像公司HR看到非985的学生就直接扔掉简历一样,很不合理,但这是限于时间和精力的没办法的办法。

而且,文章在事实上是无法证伪的。全中国这么多课题组,审稿人也好,读者也罢,谁会逐一验证每一篇文章的每一个反应呢?

如果中国学术界有一套成熟的,近乎道德洁癖的规则,尚可严查造假行为(虽然它不能阻止顶着大牛名字在顶级期刊水文章的现象)。但中国学术界,事实上不具备这种洁癖(内力),同时政治标准(外力)也形同虚设,因为研究成果既不服从于一个具体而必须解决的目标,也没有精力和必要以实践严格检验其有效性。

就拿有机化学来说吧,一锅法合成一大堆杂环,属于国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吗?能帮助中国摆脱美西方设置的哪些技术壁垒?中国制造2025里,哪一条与化学相关?没了这一套方法学,国家就不崛起了?综合考虑经济成本和可靠性,当前层次的化学就够用了。方法学的研究,有极少数能变成减少生产成本的实用专利就不错了。别说制药学的人看不上,同属科研的全合成人士都不用这些神乎其神的方法学。

因此,中国学术界实际上没有约束,状态十分迷茫,处在法律管不着,道德没有用的灰色地带。

我们都学过历史,资本主义自由竞争发展到极致的后果,就是垄断资本主义。中国学术界种种乱象,正是垄断格局的必然结果。球员和观众是他们的,裁判也是他们的,就连球场也是他们的。这比赛怎么踢?就算一记实锤造假,也要说成是“图片误用”不是?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有干部任用的种种标准,我党还要严打政治山头和团团伙伙呢,学术界连纪委都没有,任人唯亲、安插学生,门阀宗派林立,导师队伍封建式繁殖,难道还奇怪吗?

那么,谁是学术界的康采恩和辛迪加?打个并不恰当的比方:合唱《少年》的,平均年龄74.5岁清华“老牌学霸”。亟待解决的问题就在那里摆着,只能是早期入局的他们做贡献,国家没得选,时代没得选,他们也没得选。中国基础教育高质量运行至少40年来,天才和精英的数量绝对不少于也不逊于台上一群老头老太,但都没有他们这么幸运。

他们入局早,是时代的弄潮儿。无论是出于国家管理学术界的必要,还是其个人的野心,他们都会寻求与公权力的绑定,其中佼佼者成为了学阀。这就意味着,取代学术道德的考核标准——绩效制度,被少数人具体实施并“灵活掌握”。无论从人事上还是从利益上看,公权力逐渐变成了学术本身。特别是当发展学术、尊重人才成为一种不可撼动的政治正确甚至是国策的时候,权力和学术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学术越来越像政治,而权力恰恰很难自我否定,即便要否定,力度也难把握。

何况,学阀几乎掌握了所处领域全部话语权。隔行如隔山的“学术隔离”状态本身不是问题,只是在缺少学术界自我监管的时候,反倒成了稳固的护身符。普罗大众只能从外在现象和逻辑推理分析得到最可能的结果,不准确不说,也不能理解或劝服其他人。在全社会没有破除对高级知识分子的道德层次的幻想,以及对学术权威的屈服之前,很难形成强大舆论质疑力量。

而且,学阀道德素质差,但专业素质和职业声誉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比拟。学生是纯洁的,也是年年不缺的。道德和学术水平的对立性,让学阀难以对付。

综上,我的第二个暴论是:

中国的学术界,既没有约束,也没有目标,也不需证伪。学术界处在声势浩大的空转状态,像传销一样,源源不断地把社会资源输送到特定阶级中。从副教授到教授,从硕导到博导,从青千到院士,金字塔一般自下而上地压榨财富,然后告诉下一级:努力吧,你们就会像我一样。

酿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何况这学生酿的不一定是蜜,而导师们却职称等身,房车俱全。向学生提出各种千奇百怪的要求,一再拉高学术论文查重标准、延长毕业年限,几乎不需要成本。但是,设置洁癖性、强制性的标准,可是实实在在地动了太多人的蛋糕。

被泛化的学术界,其存在本身就是目的。只要这场游戏还能玩下去,只要这套神话还能吸引一批又一批学生,就能养活一批辅导员、一批研究员、一批导师,最终是一个学院乃至一个行业。

我甚至开始怀疑,公权力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默许它继续空转。原因很显然,生化环材研究的那点东西,有与没有都无碍于生产力的进步。国家需求迫切的科研问题,航天国防、优秀国企和尖端私企就能完成。

目的何在?其一,国家需要一种和平地展示国力的方法。没有比追逐热点的学术界更适合展示理工科人才储备的规模力量了。

其二,可以吸纳大量待就业人口,宁可制造大量过度教育的硕博士,也要避免在短期内制造过多无业人口。社保负担增加在其次,社会不稳定度的增加对任何政权而言都是必须小心解决的原则问题。

其三,将矛盾内化,靠强大政治力量的硬撑硬熬,等待矛盾自行消除或为找到解决方法争取时间。让学历低者抱怨学历不高导致失业,学历高者叹息年龄太大而导致失业,拿不到学位者指责导师没人性,无法晋升者批评竞争压力太大……然而,根本矛盾在学术界的现行制度。

以上三点,我认为是公权力为学术界设置的政治任务。只要满足三点,那么学术界哪怕有造假也无所谓,因为公权力似乎不指望学术界解决科研问题,只希望它向普通的社会行业一样,不出方向性的大错(严重腐败、实锤性侵、公开叛逃等)就可以。

学术界想达成三点也很简单:维持现状。

可知,既然学术界本不遵守学术规则,而受制于政治原则,故“图片误用”事件根本不需要否定,现在状态正好。这不能不说是中国特色。

对于饶毅教授用于对抗学术不端,掀翻潜规则的举动,我非常感动,但我真的帮不上忙。在现行制度下,唯一的改变的希望,似乎只能是指望着学术圈内部出现更多高道德层次的人才,实现自我净化。

转念一想,十年动乱的口号之一是“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毛主席评价北京大学时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恰如其分地批判了封建学阀集团。如今的中国,似乎又需要一次彻底的革命,不仅要打倒市场的财阀,官场的门阀,更要扫除盘踞学府的学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