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正事前,先谈谈我看到的两则新闻:

南京市河西区的环卫工人被配发了一款拥有定位功能的智能手表。只要工人原地停留休息20分钟以上,手表就会发出“加油”的声音。这可不是鼓励,而是环卫监控指挥中心发出的“违规停留”警告。“加油”一响,环卫工人就会被罚钱。

无论是不是午休时间,无论工作做没做完,只要停留20分钟以上,别管站着、坐着还是躺着都属于偷懒。环卫工很委屈:“如果是路上干干净净的,难道我还要来回跑吗?”

山西忻州,数十名环卫工人,在市容环境卫生管理处工作人员的“指导”下进行正步走训练。5月份开始,每周训练一次,前几月更是每天训练。忻州市相关领导说,训练环卫工走正步是“为了增强组织性、凝聚力,提高环卫的形象。”

当然,两起事件被媒体曝出后,均被叫停。可其他地方还有多少环卫工“被量化”、“被提升形象”?

说到环卫工,我想起了在通风橱前辛苦劳作的学生。

生化环材专业的说博士们承担着流水线一般枯燥、重复、千篇一律的工作。无论是写字楼的隔间还是实验室的通风橱,都是脑力劳动流水线的一种形式。

随着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到来,出现了大量知识分子和脑力劳动者。脑力劳动变得廉价,相较于体力劳动的优厚待遇有限,又被无限平分,于是“白领”们只能聚集在一起工作。所以,学校只为少数精英及教授们保留独立办公室,广大硕博士挤在一间实验室里,甚至连休息室都没有。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认为:众多现代组织的根本原则和管理模式都起源于监狱。在某直辖市有机所,老师办公室和实验室只有一面玻璃幕墙之隔,老师只要一抬头便可清晰看到学生在做什么。这无疑让我想起福柯提出的“全景敞视监狱”的概念。

全景敞视监狱属于典型的被权力支配的空间,狱警能以最大效率监视所有的牢房。同样,导师也能办公室里高效监控,每个在通风橱前的学生——流水线高效运作所必须的螺丝钉。

西方血汗工厂的代表制度之一是泰罗制,它是西方管理学理论的开端。泰罗是第一位提出“科学管理思想”的人。

泰罗“科学管理思想”的核心观点——任务观念,与奴隶制惊人相似。被奴役者被分到在一天内完成的一定任务量和工作配额,监工制度则无时不刻地监视着劳动者的劳动进度。

美国社会学家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认为:泰罗制的核心是“工作去技能化”和对工人的严密控制。劳动者因此失去了与雇佣者博弈的实力,只能任由摆布。无论是泰勒还是亨利·劳伦斯·甘特,他们的管理理论与奴隶制都如出一辙的,只是保留了工人的基本工资和辞职的权利。

实验室装监控,已经成为有机所、清华大学等顶尖学府的惯常操作。但这些监控都是学院出钱统一安装,目的主要是维护实验室安全,提供火灾预警和判断事故责任。

但本文所说的“装监控”,是导师自己出钱,只有导师本人能看,主要任务是第一时间了解学生工作情况——一般都会打着“维护实验安全”的旗号,全天24小时不间断运转。

假如实验室中有这样的监控,无论能不能回放、储存视频资料,无论老板看不看,什么时候看,硕博士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下来,更别提探头大多有录音功能。

导师要求学生每天发送daily report或每周展开讨论,通过监控时刻监督课题进展,实时布置任务、设置期限,否则就会受罚。

正如古时只有祭司才能翻译神谕,只有士大夫才懂识字一样,课题值不值得继续做,从来不取决于真正实际操作的学生,只取决于导师。课题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完,能发什么文章,全由导师说了算。导师不让你做,硕博士再想做都不行。

导师只是让学生做,做不出来会当众批评,某些渣导师还会以各种理由拒绝指导,把对课题有利的核心知识掌握在自己手里——或者根本就不关心课题,只让硕博士拼命为自己卖力。

显然,泰罗制激发了劳动者的反抗。雇佣者和被雇佣者之间的低信任度,带来了频繁的劳资冲突。随后诞生的福特制就更温和,加入了很多“激励元素”,比如多付工资、不随意开除工人、工龄越长福利越多等。然而,无论是泰罗制还是福特制,都是血汗剥削体制。工人依旧没有工作的自主权。正因为资本家对工人的控制和监视,工作效率比奴隶制要高很多倍。

恩格斯说:在19世纪,工人禁止携带自己的钟表。工人的工作时间只能以工厂时钟为准。资本家和监工们总在上班前把时钟拨快一点,下班前把时钟拨慢一点,增加工作时长以剥削剩余价值。资本家居然有了“定义”时间的特权,继续搞“半夜鸡叫”。看到没,无论是封建地主还是资本家,剥削者就没干过什么新鲜事。

马克思主义认为:所谓的“管理学理论”只是一种把人更好地变成工具的方法,无疑会导致劳动异化,劳动因此变成外加的肉体痛苦。工业社会中,工人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和知识,也不需要其他自主权。无产阶级的获得感和自主性一再丧失,造成精神痛苦,甚至悲观厌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被割裂、孤立。

看过一些论坛贴子,有些导师对学生的指点很混乱、很模糊,甚至一些“杰青”都不懂科研还瞎指导。其实,有些人读博时靠老板,当老板之后靠学生,两边沾光,无懈可击。

学术水平不高的导师是为什么有勇气在组会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评学生,否认学生的idea呢?

其实搞化学也好,搞科研也罢,都包含一些经验主义因素,而且基本是唯结果论:谁的文章多,谁的影响因子高,谁的基金、面上中得多,谁就是经验丰富,水平高的学术大牛。

可问题是文章能不能发,有很多客观因素的干扰和影响。老板的偏好、习惯乃至脾气,审稿人的心情、偏见乃至私人学术利益,挂在后面的通讯作者的等级的名气等等。最差也有所在学校的声誉和水平,能否与院士、老板和主编搞好关系等等。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介绍科研经验时都不会说,实际上很重要。

哈贝马斯就指出:管理学知识不是绝对真实的表征。

科研经验也是一样,导师的经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只是真实世界的一个侧面的反映,是随着认识的深入而不断变化的。客观现实千差万别,总不能用经验客观反映,落实到每个具体问题时,经验就不管用了。可导师指导时总把自己认为适用的方法论套在上面。

哈贝马斯同样认为,管理学知识很难以实体的形式存在于个体之外。可以理解为老板毕生所学的知识和经验很难用语言和文字准确复述——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就算有了语言、文字的描述,也不意味着看到、听到的人能产生对科研的同样理解。

对任何反应的副反应的预判,乃至能否养成单晶等细节,与受众的经验和认知程度有关,任何外来指导都必须再构建才能内化。所以,老板的“成功学”其实导师自己的主观经验,自认为正确,实则根本走不通。导师的看法与客观事实有一定差距,表述的时候又出现差距,学生再理解又产生偏差,偏来偏去,就算是屡试不爽的经验,也没准面目全非了。

“报道出了偏差”,谁负责任我不清楚,后果都让学生承担了。

明明没卵用的意见,老板为何还要经常挂在嘴边?哈贝马斯也说过:资本家和企业的管理者们需要通过管理学树立精神权威,管理、实践、领导、组织变革,都需要管理学理论作为支持,由此可对劳动者进行更深入的精神奴役。“管理者们把自己的特权隐藏在‘高级知识’这一名词的背后。”

布雷弗曼认为,无论管理学还是科学技术的发展都是中性的。然而,被资本主义利用后,上述科学就成了剥削工人的工具。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无法享受到技术进步、组织优化的福利,反而是受害者。

往大了说,随着科技的发展,流水线工人被智能机器代替。科研方面就是拼死拼活打工的科研狗们,最后被自动过柱机和Science刊登的自动化反应器代替。

布雷弗曼还指出:劳动者曾经只借助机器而生产,当今工人的技能变成照料机器。这句话用在硕博士身上有点贴切。导师在招生时说:我们组平均补助怎样怎样,福利待遇怎样怎样——说句良心话,我们都是都是“被平均”的部分,几乎享受不到导师口中的福利。

管理学制度也与时俱进,演变出了后福特制。目的是避免劳动者积极性降低而影响生产效率,策略是给劳动者一定自主性,通过扁平管理和小团队提升活跃度,用高福利磨平劳动者的反抗精神 。

好比导师对入组的直博生说:你的课题可以自由发挥,只要做好了,以后可以获得各种奖励……无产阶级就生活在虚假的自由中。真做不出来,看看导师什么脸色?

美国社会学家格雷厄姆对如今企业的生产方式进行了批判。他说:团队生产不过是资方控制、监视劳动者的新手段。如果基层员工和管理方处在团队中,基层员工对工作的不满会大大降低,也不会有劳资冲突。管理者们会向基层员工灌输这样的概念:要求提高薪水和拒绝加班是“缺乏团队精神”的表现。

中性的技术之所以成为剥削、压迫、监视劳动者的帮凶,甚至为资本家背书,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体制中劳动者和资本家的天然不平等,因此技术只能用于扩大阶级矛盾。

无产者应当清晰认识到监视、控制和剥削的本质,有了反抗精神才有真正自由。在虚假迷幻中自怨自艾,在被异化的痛苦中无能为力,没有任何意义。

《鞍钢宪法》是我国鞍山钢铁公司于60年代初总结的一套企业管理经验,核心思想是“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西方学者称赞道:这是工人争取“经济民主”的划时代尝试。在未来的管理学实践中,鞍山模式是最理想的参考目标。

“导师参与实验,学生负责管理”,难道不是天下大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