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中伊签署为期25年的全面合作协定。这些天来，我也在搜罗这则协议的相关消息，挖到了不少有趣的背景知识。

70年代，伊朗的工业体系以石油为主体，GDP从1960年的41.99亿美元增值1979年的903.92亿美元，甚至举办过亚运会。伊斯兰革命后，伊朗被美国制裁，两伊战争又让伊朗和伊拉克两败俱伤。伊朗在两伊战争后背负外债450亿美元，阵亡35万人，仅德黑兰就有20万寡妇。伊朗与美国关系由此急剧恶化。美国拉高石油价格时，伊朗往往低价出口石油；美国降低石油价格时，伊朗就在霍尔木兹海峡制造事端，刺激石油价格。伊朗还与欧洲各国使用非美元的其他本币（特别是后来的欧元）交易石油，破坏美元的垄断地位。

2003年，美国制造了伊朗核问题，加剧对伊制裁。最严厉时甚至禁止任何实体对伊朗的贸易：如果双方交易价值达到100万美元，或在12个月内合计达到500万美元，与伊朗交易的任何实体均会受到制裁。

从历史上看，伊朗几乎所有与中俄走近的行为，都为了提高向欧盟和美国要价的能力。政治学者贾迪丽·阿比杨曾公开鼓吹：伊朗应合理利用中美关系，利用中国向美国施压。政治学者梅赫蒂·优素福认为，如在2015年《伊核协议》签署后，伊朗放弃对华冷遇，转而与中国积极接触，在当年签署中伊25年全面合作协议，那么《伊核协议》就不会被废除。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伊朗认为中国是个工具国。

伊朗位于“一带一路”的最佳路线，但是对其配合度一直不高，被边缘化。埃及、土耳其、阿联酋乃至土库曼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周边国家反而十分积极。 伊朗前驻匈牙利和驻挪威大使阿布杜里萨·法拉吉齐认为，伊朗对一带一路政策的消极和不作为是“自己把绞索套在了自己头上”。

原因之一是伊朗在伊斯兰革命之前就拥有丰富的亲西方土壤，特别是伊朗城市里的大学生。但是，伊朗的人口主体是贫穷的农村人，他们是革命卫队下属的巴斯基民兵组织的主要成员。伊朗的亲西方派，正如俄罗斯总统普京执政早期。但是，西方眼中的“亲西方派”必须是跪着的，但伊朗和俄罗斯希望站着。这是根本矛盾。

另一个原因是，伊朗对外政策在名义上是由最高领袖制定，但具体实施由总统带领的政府负责。2018年，哈梅内伊公开批评政府官员过于重视与西方国家的交往，忽略了与东方国家的交往，并且强调伊朗的外交政策重点应该是东方优先于西方。然并卵。此外，伊朗总统和议会的政治路线南辕北辙，革命卫队在外交上也自行其是。强硬政策一概支持（事实上提出强硬政策的政客，诸如前总统内贾德等都是革命卫队出身），亲西方怀柔政策阳奉阴违。革命卫队下属的戈尔博公司、巴斯基基金会、革命卫队合作基金会的利益甚至独立于伊朗的外交利益。

在宗教层面上，什叶派跨国宗教社区网络是伊斯兰革命成功的关键，也是苏莱曼尼等圣城旅席卷中东的法宝，但其重教理甚于国事，侵略性高于建设性，严重干扰了伊朗的外事工作，激化了与阿拉伯国家的矛盾，冷落对华合作（与世俗国家合作“不清真”），伊朗政府反而陷入被动，因为其合法性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被宗教团体赋予的。

2019年，革命卫队迫于以色列军事压力大搞军事现代化。6月，伊朗对华免签。9月，伊军总参谋长巴盖里少将访华，倡议合作建设军事技术和工业委员会，从中国进口军事技术。12月，巴盖里少将在德黑兰会见解放军联合参谋部副参谋长、中国伊朗军事联合委员会主席邵元明中将。中俄伊三国在阿曼湾地区举行了海上联合演习。

2015年7月14日，各方签署 《联合全面行动计划》，即《伊核协议》。时任伊朗政府是改革派、亲西方的鲁哈尼而不是强硬的内贾德。国际社会逐渐放松了对伊制裁。2015~2017年，伊朗和欧盟之间的贸易额暴增，对中俄贸易却受到排挤和制约，一度要对中国企业搞审计调查，吃相很难看，也是伊朗未放弃对西方幻想的证据之一。

2016年，中伊形成战略合作关系。伊朗向中国出口原油和甲醇，中国则协助伊朗建设油气、高铁、水电、化工等基础设施。“一带一路”框架下，中伊贸易额一度突破500亿美元。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特朗普政府退出协议。中国曾提前警告伊朗，建议实行货币互换，但伊朗寄希望与欧盟调停，不置可否。然而。法德两国纷纷抗议，但抗议无用，欧洲企业和银行畏惧美国的报复，依旧切断了与伊朗的经济联系，始终不肯在政治上与美国决裂。欧盟的特殊目的机构（SPV）和贸易支持工具（INSTEX）机制沦为绣花枕头。伊朗大骂欧盟“外交政策缺乏独立性”。

2019年11月5日，美国第四次启动对伊朗的经贸制裁，禁止各国进口伊朗石油。制裁导致2020年的伊朗GDP下降 6.8%，净出口下降26.9%，通货膨胀率高达41.2%，1美元一度可兑现17万里亚尔。2018年11月，伊朗中央银行统计显示，伊朗消费者价格指数（CPI）较去年同期上涨39.9%，其中羊肉价格在半年内涨幅超过40%，鸡肉价格则上涨了100%。伊朗第二大制造业——汽车工业的产值蒸发40%，新增100万失业人口。

伊朗原本对拜登还有一些幻想，但拜登政府的态度竟然是伊朗必须先让步才能考虑取消制裁。只是“考虑”哦，不是一定会取消制裁哦。伊朗失望了。按照美国政坛左右互搏的态势，谁知道四年内美国能不能重返《伊核协议》，重返了又会不会被下届政府退出？伊朗本可以学习朝鲜，制造核武器，但这意味着被国际社会孤立，且伊朗内部带路党和公知太多，不利于政权稳定。核科学家法赫里都被外国情报机构公然击毙，这条路不通。

只能指望中国。回顾一下，伊朗在中国重大核心问题（港台疆藏、南海、亚投行和“一带一路”等）上，从未挑衅过中国。完全不存在升级对华关系的外交龃龉。

2019年，当西方抹黑香港时，伊朗坚决反对，还支持中国颁布香港国安法。2020年疫情期间，伊朗也是第一个向中国发出慰问的伊斯兰国家。中国也向伊朗派遣专家队伍和医疗物资。在新疆问题上，伊朗以伊斯兰国家的身份，支持中国的新疆治理。2019年7月，伊朗常驻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声明，批评西方国家在包括中国边疆问题等在内的人权问题上采取双重标准。伊朗大学生通讯社记者萨比德·哈什米亲赴新疆多地采访，作品《在维族营地的一周：是培训班还是集中营？》在中东什叶派社区中取得了良好的正面影响。伊朗迈赫尔通讯社刊登了中国驻伊朗大使常华的署名文章，介绍了中国新疆反对恐怖主义和去极端化的努力。

2016年，中伊两国两国高层在德黑兰会晤，哈梅内伊就反复强调要着力推进中伊25年全面合作协议进入执行阶段。中国不置可否，因为这会导致中国在纷繁的中东问题上站队支持什叶派，与逊尼派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的关系会受影响。

《全面合作协定》比较令人心动的一条是：在波斯湾格什姆岛（Qeshm）设立自贸区。该岛位于波斯湾与印度洋连接处的霍尔木兹海峡北侧，位置极其险要。早在石油时代之前，格什姆岛就是军事基地和贸易点，被古代的地区强国和欧洲殖民者先后反复争夺。殖民时期，英国航海家威廉·巴芬就死在与葡萄牙争夺该岛的战争中。

波斯湾共有油气田1800余个，石油探明剩余可采储量占世界剩余可采储量的47.6%，天然气探明剩余可采储量占全球的40.9%。而霍尔木兹海峡是波斯湾进出印度洋的唯一通道，格什姆岛扼住了海峡的咽喉。伊朗的问题之一是，原油很多，但炼油能力不足，成品油短缺。故而，荒凉而干燥的格什姆岛除了作为度假胜地，完全可以改建为新的石油炼化基地，改善能源困局。

迫于西方制裁，与伊朗合作开发该岛的西方企业无法使用国际银行的贷款，不得不解约。伊朗的愿望落空了，需要中国的协助。中国的石油对外依存度接近70%，天然气对外依存度超过40%。除俄罗斯之外，中国的其他石油主要进口国（沙特、安哥拉、阿曼等）均走海路。伊朗是为数不多，有足够储备且有潜力在极端情况下由海路转为全程陆路运输的原油大国。继瓜达尔港之后，中国海外能源安全支点进一步延伸至波斯湾。

2009年，人民币国际化被正式提出。如今，人民币加入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特别提款权货币篮子。但是，人民币在国际交易计价清算、全球外汇储备中的份额均不足2%，日元尚且占5%。 长期制裁，伊朗极端缺乏外汇储备，人民币就是及时雨。2019年以来，中国是伊朗石油的唯一买家，中国的贷款和石油订单成为伊朗经济活动现金流的重要保障。

除了格什姆岛，伊朗的基建也需要中国的协助。对伊朗而言，中国工业技术和基建能力是无法替代的重要来源，再亲美欧都没用。2015年，伊朗铁路里程仅为1.3万公里，比英国还少。何况，伊朗多数铁路都是非电气化的单轨线路，东南部至今未通铁路。仅11%的人口以铁路出行。

近代以来，中国西部边陲的安全，长期面临欧洲列强东扩的压力。现代又存在中东的恐怖主义势力，诸如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等。然而，两种压力无一例外被阻隔在伊朗高原之外，或被大量消耗在伊朗高原之内。伊朗高原与中国西部的“扎格罗斯-兴都库什-喜马拉雅”联在一起，成为中国西部边陲安全的第一道防火墙，伊朗与西方列强和恐怖主义斗争的结果直接关系到中国的国家安全。

伊朗外长在签订完协议之后就说了一句话：This is the beginning of post-US era（这是美国时代落幕的开端）。美国外交，耐性已经很难存在，急功近利短视行为会成为常态。何其有幸，中国不是追随美国而盲动的国家。

中国确定进行人民币国际结算之后，必然减持美债持有。而美国国内不能无限吸收美债发行，美元极度需要外部资本介入支持（如2008年次贷危机时中国挺身相助）。此时，布林肯之流联合“民主国家”对华发起围剿，完全是自废美元霸权。因为中国对伊朗的外交胜利，完全可以复刻到朝鲜、委内瑞拉等被美国连环制裁的国家上。

总之，伊朗政出多门，不同派系的民意对政府决策的影响力很大。截止目前，伊朗已提出过6个国家五年发展计划，但每次的最终执行率都不超过50%，内政如此，外交亦然。落实长期战略合作并非其国内政治环境的特点，其外交政策往往连续性差，经济和商业环境比较糟糕，外资长期投资的回报率不高。

借中国声势，向西方要价。伊朗的思路不改，不与中国捆绑利益，永无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