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中国科兴和康希诺生物疫苗抵达之际，墨西哥总统佩洛斯·奥夫拉多尔在阿维拉州托雷翁市举行的“呼吁宽恕对华人社区的屈辱”的致歉仪式上，为110年前发生的托雷翁惨案表示歉意，请求中国和墨西哥华人社群原谅。事实上，2000年，墨政府为此向华人社区象征性地支付了赔款。

在海外华人遭到驻在国的强烈歧视，美西方国家针对亚裔的暴力活动激增的背景下，墨西哥总统在官方场合的表态颇为引人注目。何况，这是一起发生在百余年前的惨案，墨西哥为何如今才正式道歉呢？

近代以来，中国人被买办开设的“猪仔馆”从福建、广州等地掠到美洲，充当廉价劳动力。华工抵美的途径与黑奴别无二致，近1/3的人死在“苦力船”上，尸体被抛下海喂鱼。在美国，华工在白人为主的城市里洗衣、做饭、擦鞋、卷烟、制鞋、开矿，挣得微薄薪水。受尽屠杀、掠夺、歧视，最终在各大城市留下了零星的“唐人街”和“中国城”。

然而，在同属美洲的墨西哥，华人留下的痕迹、做出的贡献就大得多。比如，下加利福尼亚州首府墨西卡利，就是由华人建立起来的。

1864年，美国公司计划在墨西哥城修筑铁路，向墨西哥引入了第一批华人。1876年11月29日，波尔菲里奥·迪亚斯政变上台，寻求大量引进外资、吸收移民。大批华人从香港、澳门和广东乘船来到墨西哥。也有一些从古巴和尼加拉瓜出发，横渡加勒比海抵达。1882年，美国《排华法案》生效，一些华人从美国逃往墨西哥。

1899年12月14日，清政府与墨西哥政府在华盛顿签署《中墨友好通商行船条约》。1902年，中华公司、茂利公司开通中墨直航轮渡。1921年，《条约》到期时，墨西哥共有5万华人。华人主要聚居于索诺拉州、锡那罗亚州和下加利福尼亚州。

托雷翁市位于墨西哥中央铁路和国际铁路的交汇点，还临近纳萨斯河，适合棉花种植，自然吸引了大量中国劳工。1900年，1.4万居民中有500余人是华人。1906~1907年，康有为两次来到托雷翁，委托当地保皇会成立“华墨商业银行”，筹集资金。

1910年11月，在大地主支持下，马德罗与农民起义军合作，发动“革命”。要求独裁者迪亚斯下台，改行民主政治。当时，廉价劳动力是迪亚斯经济政策的核心，华人则是廉价劳动力的代表，故口号是“反华就是反专制”。话说回来，大地主阶级的政治玩偶，竟然许诺向无地农民多分土地？是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人话，农民迟早会明白被地主利用。如何转移矛盾？华人。

1911年5月，华雷斯和夸乌特拉两地被农民起义军攻占，迪亚斯政府遭重挫。5月5日，弗洛雷斯（Jesús C. Flores）在杜兰戈州的戈麦斯·帕拉西奥城发表演说，怒斥华人垄断园艺业和食品杂货业，由此将墨西哥的财富掠夺自中国。华人不仅让墨西哥女性失业，还与墨西哥男人争夺墨西哥女人。为此，所有华人血统的人都应被驱逐出境。

5月13日，马德罗发兵攻打科阿韦拉州的托雷翁城，意欲占领这座铁路枢纽。城内的义军内应弗洛雷斯已连续两周散布“华人无恶不作”的谣言。弗洛雷斯在演说中称华人为“危险的竞争者”，“根除掉他们最好。”马德罗的军事顾问也认为“欲得墨西哥。必先杀尽华人窝”。

15日上午六时，经过两天激战，4500名士兵击溃670名守军，托雷翁城被占。马德罗的部队第一时间屠杀华人、抢夺财物，仅9小时内就有303名华人被斩首、肢解。媒体报道了当时的惨状：“一个中国佬的头被切下，从窗户中扔到了街上；一个士兵抓住一个小男孩的脚后跟，将他提了起来，将他的头撞碎在灯柱上；中国佬被绳子捆住，被马拖拽着穿越一条条街道；一个中国佬的双臂和双腿被套在两匹马身上，在街头被当众分尸……华墨商业银行的雇员被杀害，尸体被切成块，猛力投到街上。”一份报纸报道说：“被杀害的华人的头颅随着街道滚动，而他们的躯干则被绑在马尾上。”

华人的尸块被随意丢弃，恐吓城内居民，迫使其交代华人的下落。即便如此，仍有400余名华人，在墨西哥人的掩护下逃过一劫。死去的墨西哥人安葬在公墓，华人则被扒光衣服扔在壕沟里集中填埋处理。下午4时，马德罗入城，制止了这场屠杀。事后，马德罗宣称华人先向军队开火射击，墨军是自卫行为。

马德罗侵吞了多少华人财产？约100余家华人产业被毁，累计财产损失约849928.69美元，折合2015年的2151.3万美元。美国财产的损失仅为华人的1/4。6月7日，美国领事馆代理乔治·C·卡罗瑟斯（George C. Carothers）在报告中这样描述华人的财产损失：

“接下来，我们去中国人开设的一家洗衣店。有四人被杀害，店也差不多被毁了。房顶被炸出个大洞，窗与门不是被毁就是被抢走，机器被彻底毁坏，能被货车运走的东西，都被弄走了。后来，我们来到‘上海港’（Puerto de Shanghai），这座建筑的门和窗都被毁了。几个月前迁到这里的中国银行也被毁坏，保险箱被炸开，家具被摧毁，所有文件和贵重物品都被掠走。”

6月，马德罗被迪亚斯逮捕。同时，清政府雇佣莱伯斯·威尔夫利（Lebbeus Wilfley）调查此案，要求赔偿3000万比索。7月13日，中方收到调查报告，断定事件性质是华人遭无故屠杀：“一场基于祸心和种族仇恨的未受挑衅的大屠杀”。8月28日，张荫棠收到第二份报告，用更多证据印证了第一份报告的观点。9月，马德罗越狱逃至美国成立反政府组织，自任“临时总统”。10月4日，迪亚斯再度当选总统。

1911年11月，马德罗靠操纵选举“当选”总统。中国驻美公使张荫棠命令中国驻巴拿马领事欧阳庚与马德罗政府交涉。几经艰难谈判，马德罗同意在1913年2月15日前赔偿中国310万墨西哥银元（银元）和20万商业损失。

当上了总统，马德罗立刻露出獠牙，背叛农民，不肯分田地。农民在愤怒中支持前总统迪亚斯的侄子的政变。1913年2月11日，马德罗被杀，墨西哥大乱，清政府也早就灭亡，赔款就此搁置。

1915年，马德罗残党再次挑事，攻克托雷翁。该地华人汲取教训，花钱买通英国和德国的领事馆，乘坐外交专车逃往城外，仅有12人遇难。1918年9月15日，墨西哥国庆节，索诺拉州的暴徒用炸药炸毁华人商铺、住所，洗劫财物，殴打华人。

1921年，民国政府与墨西哥签订新的《友好通商条约》，新增了限制华工进入墨西哥的条款。然而，墨西哥政府的克制没有持续太久。1929年，资本主义大萧条来临，墨西哥经济崩溃。由此，墨西哥的排华运动从民间行为，升级为政府层面的公然排华、仇华。

为了转移经济危机，转嫁社会矛盾，墨政府公然宣称中国人霸占墨西哥妇女，榨干了墨西哥的财富，是一群不信天主教的恶魔。1931年，墨西哥国会立法禁止中国人与墨西哥人通婚，妻子是墨西哥人的华人男子要交罚款，严重者要被拘留。华人各产业的营业税增加十倍，本地雇员比例抬高至90%，禁止华人开设杂货店，导致大量华人不得不将多年心血低价贱卖。

1931年6月12日，墨西哥排华党成立，党主席是卡列斯总统的儿子万努。该组织效仿纳粹，纠集失业青年和社会渣滓，以种族主义旗号笼络选票，万努也顺利当选锡那罗亚州长。就任后，万努撤销了华人的一切法律权益，排华党党徒无辜殴打、抢劫、杀害华人，警察拒绝立案。华人买粮食都要政府批准，离开墨西哥必须放弃家产。国民政府只是表示“慰问”、“等待国际公理解决”外，毫无作用。

1935年，卡德纳斯总统就任，前总统卡列斯父子被驱逐出境。排华浪潮基本结束。此后一百多年，墨西哥政府保持沉默，历史教科书上没有，档案也很少提及。直到2000年的象征性赔偿，才把此事拉回公众视野。2015年2月，墨西哥城的记忆与宽容博物馆举行展览，纪念303名罹难华人。

关于华人在墨西哥的地位，再举一例。20世纪初之前，下加利福尼亚州北接美国，位置偏远，墨政府无力开发。1900年，美国修建了科罗拉多运河，墨西卡利谷地获得源源不断的灌溉水。1902年，《洛杉矶时报》老总的女婿钱德勒等人成立合资公司“科罗拉多河谷公司”，准备大干一场。

劳动力是首要问题。谷地曾经迎来过西班牙的传教士，但恶劣的环境使其不得不离开。唯有一支中国人，从锡那罗亚出发穿越索拉诺沙漠，历时26天抵达此地，同行的42人只有35人幸存。1903年，河谷公司修建谷地运河，从美国进口一批华工，这些华工及其亲属成为运河流域第一批居民。竣工后，除了美国迁入的华工，还有人从中国直接坐船来。聚居点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这便是墨西卡利市的前身。

1915年，墨政府批准墨西卡利为下加州首府，两年后成立州政府。1920年，墨西卡利别称“小广州”，华人占总人口近一半。该市90%的产业，包括银行、工厂、商店、旅馆、餐馆和剧院等，均属华人资产。1921年开始，富有的华人屡次慷慨解囊，帮助墨西卡利市政府解决财政危机。

然而，华人善忍耐、讷于言的缺点，使得其虽然富有，却不肯成立政治组织，参与政治活动，甚至不肯养活一支以华人为主的自卫武装。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华人的善良被墨西哥人当做软弱可欺，华人的让步和妥协被理解为害怕和亏欠。

墨市政府干脆向华人征收重税，华人商会忍无可忍，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才废止一系列苛捐杂税。墨市政府再出一招，强迫华人公司、商店和工厂的员工中，墨西哥人的比例应达到80%以上。大量华人因此失业。官司再次告到最高法院才算完。但是，墨市的白眼狼行为，为全墨西哥树立了极坏的榜样，各地纷纷仿效，掀起排华浪潮。

1937年，墨西哥收回了美国“科罗拉多河谷公司”的土地开发权。由于中国的农场合同是与美国人签署的，导致无数华人农场主、小农手中的地契全部作废，倾家荡产，流落街头。墨西哥各地由严格排华，华人被列为不受欢迎的对象，殴打、抢劫和谋杀层出不穷。华人在绝望中被遣返回国，有的涉险偷渡进入美国（根据《排华法案》，抓住即遣返，偷渡中被发现可能被击毙），有的自杀。

须知，1937年正是中国被日寇侵犯，国破家亡、灭种亡族之黑暗时刻。墨政府把华人遣返回国，居心何在？无异于合法抢劫、合法杀人。

墨西卡利的故事的最大教训，并非华人需要争夺政治话语权，而是海外华人的尊严与国家的强大息息相关。如果中国衰弱，无论海外华人做出了什么贡献，哪怕缔造了一个国家，也会在一夜间被打成过街老鼠，走投无路，人财两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