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0日，缅甸仰光等城市爆发大规模罢工和游行，抗议军方接管政权，要求释放昂山素季。游行队伍包括91所公立医院、18所大学和79个城镇的12个政府部门工作人员。警察动用水炮和催泪瓦斯，逮捕数十人。自2日起，全国各地抗议者累计突破10万人。

《老子》：“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缅甸这块空间上被山地分割，地理上更近于南亚，民族上军事割据的土地，有幸诞生了昂山和他的女儿昂山素季。

昂山素季已经75岁，年龄不小了。这次被军政府软禁，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她至少1/4的人生是在军政府的软禁中度过的。只不过她不孤独，一同被带走的还有总统温敏、教育部长、仰光首席部长、曼德勒省首席部长、马圭省首席部长、昂山素季的私人律师与保健医生等近30人。军方快速行动，强力控制且没有流血事件，可谓筹备已久。

1962~2016年，缅甸经历了长达54年的军政府时期，这意味着政府所有机要部门、暴力机器和媒体都被军方控制。缅甸军队和国家几乎融为一体，军队几乎是缅甸唯一的治理工具。在国内政治问题上的倒行逆施、边境民族问题上的践踏人权，让军政府不得人心。缅甸国际形象也跌落谷底，加上西方长期制裁和军政府的严重腐败，缅甸经济情况很差，屡陷人道主义危机。

八八八八民主运动之后，奈温被迫下苔，苏貌执政并承诺大选。1990年，昂山素季领导民盟胜选后，要求军队立即移交权力，建议组织公审以“清算军政府罪行”。民盟还自行召集新议会，与军政府迅速切割。军政府认为遭到了背叛，认为文官政府片面追求民主自由，不热爱国家民族。于是宣布选举结果作废，昂山素季被软禁。

面对国内糟糕的经济形势，丹瑞军政府提出了以推动民主化换取解除制裁的举措，但正如先前介绍，这部“民主”新宪法只是实现了形式民主，军方的目的是将自身既得利益和军政府时期的治理成果变为文官政府只能发扬不能抛弃的政治遗产。

军方起草的新宪法规定，党团独立组阁须获得51%以上的议席，修改宪法需要获得国会3/4的支持。同时又规定军队在国会两院至少保有1/4席位，在省邦议会保有1/3席位。同时，宪法保护军方对国防、内政等关键部门的权力，国家行政总局由军方内政部管辖，涉及军事、安全、外交等的四个部长人选只能从军方人选中选拔。“国防安全委员会”中，不仅包含总统、副总统和国会两院主席，其余全是军方将领（包括一名副总统）。换言之，军方制定的宪法反而成为合法干预国家政治生活的依据。

国防军总司令是所有武装力量最高统帅（而不是缅甸国家元首），如果出现叛乱、暴力等非法强制方式或意图导致的紧急状态，危害联邦统一、民族团结和主权完整，国防军总司令有权根据本宪法的规定接管和行使国家权力。事实上赋予军方合法政变的权力。

宪法同时禁止有外国配偶或外国子女的人成为总统。此条款直接针对昂山素季，她的亡夫和两个儿子都是英国人。

社会各界对宪法草案的不满是如何解决的？没解决。2008年5月3日，特强气旋风暴纳尔吉斯袭击仰光等大城市，至少13万人死亡。5月26日，全国一片混乱，军政府强推全民公投，投票者多为军政府人士，故支持率高达92.48%，新宪法就这样生效了。

经过两年筹备，2010年11月7日，缅甸举行首次国会大选，但争议一点都不少。据司法机构认定，缅甸全国民主联盟等民主政党被视为“非法组织”，无权参与大选。昂山素季也在软禁中，11月13日才获释。参与选举的只有巩固与发展党，其前身是缅甸军方青年组织“巩固发展协会”。它的党首是吴登盛（军政府二把手），党团骨干都是大选前刚刚退役的军人。11月17日，巩发党“理所应当”地赢得了上下两院的多数席位。

2011年3月30日，丹瑞宣布撤销各级“和平与发展委员会”办公室，吴登盛就任新总统。缅甸由此从丹瑞军政府“和平转型”至军人、文官共同主政的新政府。然而，美西方不认可这次选举结果，拒绝解除制裁。奥巴马与东盟国家会面时，冷漠对待吴登盛，不肯与之握手。即使如此，吴登盛任内成绩斐然：缅甸国际环境变得有利，2013年访美；少数民族武装斗争基本平息；GDP增速达6.5~8.4%。

缅甸军方太需要一个象征民主的旗帜，既要有良好的国际声誉、受人爱戴的国内形象，还不能影响军政府实际权力。昂山素季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昂山素季不仅是缅甸国父昂山的女儿，也在软禁期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备受西方关注。她被称为“争取民主斗士”，还登上过2012年美国《女权》杂志封面。然而，由于早年长期旅居英国，归国后又被长期软禁，昂山素季在政治上并不成熟，也很难从短期内在军政府长期执政的缅甸获得政治盟友。

然而，军政府低估了昂山素季的政治能力。她虽然不是强大的政治家，但也不甘于做傀儡。2011年底，联邦选举委员会接受了重新注册的申请。2012年4月1日，昂山素季领导下的民盟在国会补选中大获全胜，45席中获得43席，昂山素季也当选为联邦议会人民院议员。她也凭借着号召力巩固团队。

昂山素季乘胜追击，着力推动修改宪法，废除对总统候选人的限制。2015年6月25日，经过三天讨论，在军方议员集体反对下，缅甸国会否决了修宪动议。因此，昂山素季不能参与2015年11月的总统大选。然而，昂山素季的政治能量已经十分强大，支持修宪的不仅包括民盟，还包括军方支持的巩发党。

2015年11月8日，缅甸举行第二次大选，民盟成为执政党，结束军政府长达54年统治和巩发党5年的执政，民盟及军方依照宪法组成政府（联合执政）。2016年3月30日，吴廷觉带领新政府宣誓就职，昂山素季入阁出任总统府事务部长兼外交部长。4月再任国务资政，相当于缅甸总理。

西方在外交上对昂山素季不遗余力地支持，本希望她能对内推行民主改革，对外开放市场，政治上成为反华前哨，高举人权主义旗帜解决罗兴亚人问题。但是，昂山素季却实行务实路线，外交上强化、巩固对华关系（2016年8月17日首次出访选择北京，9月14日才出访华盛顿），响应一带一路，在香港、台湾问题上坚定地持有正确立场，对内则通过默许、无视军方对穆斯林（罗兴亚人）和少数民族武装的打击，在国际场合屡次为军方辩护，以此缓和与军方关系，同时扶植本国产业发展。

西方忘记了，昂山素季是一个大缅族主义者，缅甸的利益始终处于最优先位置。于是，大为失望的西方以罗兴亚问题为由，逐渐撤销对其支持，并以剥夺奖项荣誉的方式对其施压。

有趣的是，中缅油气管道和中缅铁路的终点，都是若开邦的皎漂经济特区。若开邦恰好是罗兴亚人问题的爆发地。昂山素季就任后的2016年10月9日，罗兴亚拯救军突袭军方，西方却声称罗兴亚人遭到“种族屠杀”，2019年还认定军方“使用化学武器”。

这也太巧合了。

2018年，吴廷觉因健康问题辞职，特别大选选举温敏为新总统，昂山素季留任。2020年8月，总司令敏昂莱与34个政党代表（全国共计87个政党）会晤，表示愿意“为国家做任何必要的事”。巩发党代表希望军方能在投票不公平时“施以援手”。与会者还声称，如舞弊时缺少可以求助的机构，只能寻求敏昂莱支持。

由此直到第三次大选前，缅甸暴力事件频发。10月29日，民盟议员在竞选集会上遭到歹徒持械攻击，集会举办前就收到暴力威胁。11月6日，勃固省选举委员会所在地遭炸弹袭击。

2020年11月7日，缅甸第三次大选，昂山素季带领地全国民主联盟斩获83%的席位。当胜利者“竟然”还是昂山素季带领的民盟，且可以独立修改宪法，大大出乎了军方的意料。

在军方的设想中，缅甸政局应是左右轮替执政，而不是民盟“连续坐庄”，最差也是民盟小胜，放弃单独组阁，与军方联合执政。军方看来，从纯军政府退让至军人和文官混合执政，已经是巨大的“让步”，民盟的连续胜利是一种冒犯，军方很愤怒。

然而，文官则认为要顺应历史进程，将军人的影响彻底排除出国家的正常政治议程之外。因此才会在2015年推动修宪，目的是让昂山素季成功竞选总统，逐步削减军方议席，进而把缅甸改造成民主国家。在少数民族地方武装问题上，民盟热切推动对话，希望构建“21世纪彬龙会议”，但军方要求其解除武装才能参与民族和解和平进程。

等到2020年大选，民盟终于获得独立修宪的资格时，军方立刻宣布“涉嫌舞弊”，质疑各镇区选举结果。亲军方的巩发党、人民党和人民前进党也向缅甸选举委员会提出申诉，但申诉被拒绝。

2020年11月17日，民族政治民主党在掸邦举行示威，抗议“代投票”。11月22日，马圭省500余人参与示威，当天还有200人包围了巩发党在妙瓦底的办公室，声援军方调查选举欺诈。2021年1月，仰光也爆发抗议活动。

联邦选举委员会迟迟没有明确态度，不肯核查选票。民盟方面也继续一如既往地态度强硬。军方的忍耐在新一届议会开幕时到达极限。

再看军方给出的政变理由，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其一，民盟得票率比上一届还高，这不正常，因为“很少有政党在第二次选举时得票会高过第一次”。你军政府不允许人民反对你，还不允许政党得民心吗？不允许人民群众认可政党的执政成果，从而更加支持吗？更何况，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特朗普都败选了，获得的选票是不是比2016年还多？

其二，民盟在执政期间没有太大政绩，缅甸经济并未达到预期发展。为什么没政绩？还不是因为你军方控制国家经济命脉？2011~2019年，军费占据缅甸13~14%的国家财政预算，但缅甸是最不发达国家之一。缅甸军方还能经商，控制了诸如缅甸经济控股有限公司和缅甸经济公司等企业，垄断了全国的油气、矿产和金融等行业。这种狗屁理由不是明摆着把民选政府当替罪羊吗，明摆着走向民主就是变相成为军政府吗？

另外，推人及己，军政府50年反动统治把缅甸搞得这么烂，是不是要自杀殉国才对得起宪法精神？

其三，民盟在上一届的执政期间，并没有为解决民族武装而取得进展。坚持出兵攻打民族武装的是军方，不是民盟。立足于民族主义倾向，主张“一个种族、一种语言、一个宗教、一支部队”的缅甸军方，自执政之初就严防缅北分离主义抬头，少数民族至今事实上拥兵自立，军方都头大。

硬的都不吃，还想吃文官政府的软话？按《彬龙协议》人家没举行公投脱离缅甸联邦就很给面子了。这种话说出口，是想让昂山素季这75岁的老太太拿着枪上战场当活靶子才满意是吗？

往小了说，这叫玩不起就耍赖皮，宪法是军方牵头制定的，公投也是军方强推的，等到民盟摸清规则合法胜选却不认了。往大了说，军方是以权贵集团的私利置于人民利益至上，公然对抗历史大势，还真是个脱离人民的反动统治集团。

军方强调合法政变，一再表明“合宪”。不过，缅甸宪法规定，军方接管政权要在国防安全委员会决议下。可是军方在2月1日前后的所作所为：控制总统、支持军方出身的副总统就任临时总统，再由其颁布紧急状态，向总司令移交权力……明摆着违反宪法。换言之，军方是在用违反宪法的方式效忠宪法，先政变再办手续？

看看，就连“捍卫宪法”的托辞也站不住脚。

因此，对民盟而言，甚至对缅甸民主进程而言，真正的威胁不是西方撤销本就虚无的支持，而是军方议员被宪法保障的各级议会25%的席位，或者，就是掌握兵权可以随时合法政变、掀桌子不干的军方本身。缅甸军方一边吸着国家的血，一遍自我灌输忠诚、爱国的叙事，完全不顾时代的变化。缅甸军方如果再倒行逆施，那么就不再扮演所谓“国家捍卫者”的角色。民主和昂山素季虽然是“舶来品”，但不是缅甸利益的加害者，很大程度上充当了矫正器。

在国家利益面前，不存在什么昂山自由主义与军方民族主义的争夺，也不存在不证自明的道德优越与显而易见的忠诚荣耀的区别。实际上是民盟极速扩张的制度性、议程性权力与军方结构性权力的矛盾。

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国家利益的捍卫者，互相无法说服，但政治制度毕竟要立足国情。最大的国情，不正是人民群众的呼声吗？缺少成熟有效的治理机构和社会在各层次上的支离破碎，是缅甸绕不过去的坎。再争下去，两派只把国家利益当做博弈工具而非发展对象，缅甸不仅会失去转瞬即逝的机遇，还可能分崩离析。

好在，军方的态度出人意料地缓和。

首先，允许昂山素季等要员对外表态，而且是发布号召群众反对军方的《告人民书》。

其次，军方谴责的对象是联邦选举委员会，并没有直指昂山素季和民盟。

其三，从声明来看，军方不想挑起与民盟的拉锯战。疫情和经济问题火烧眉毛，军队也不会允许政局再现动荡。不然，当大批兵力保障缅区稳定，边境民族武装会怎样？

其四，西方的制裁和干涉压力是显而易见的。美国曾在1997~2016对缅甸施加长期制裁。美国总统拜登称缅军方行动“是对缅甸的民主和法治过渡的直接攻击”。但美国比较纠结，切断对缅援助则把它推向中国；置之不理则违背了美国“推动缅甸民主化”的承诺。

据美国国际发展署（USAID）的统计，自2001年以来，美国对缅援助总计2.16亿美元，其中1.75亿美元来自USAID，主要是粮食援助、选举支持、为民主机构提供资金。

2020年8月，美国驻缅大使馆声称，为支持缅甸大选，美国向相关组织和政党提供了4600万美元的援助。然而，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声明查无此事，25个缅甸政党联合公开信要求美国公开钱款去向。根据民主党议员曝光，这些钱多数流向了非政府组织和民间社团。

好好的民主进程，拿了美国的钱，立刻展现出颜色革命的特质。难怪军政府对民主和自由加以排斥，对民盟维持着脆弱的信任。美国对缅甸事态的直接介入，的确引起了军政府的忧虑。

因此，缅军的对民盟总部的突击搜查（2月10日）和对政府高官的软禁，我认为持续不会太长，除非军政府真的想不开。可惜树大根深，想不开也死不开。制裁？都最不发达国家了穷得一干二净，有什么可制裁的？军事行动？不可能。外交努力？有啥用？

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