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30日,美国密歇根州底特律市郊的牛津高中(Oxford High School)发生严重枪击事件,导致至少3人死亡,均为不足18岁的学生。6人受伤,包括一名教师。目前所有伤者都在医院接受治疗。牛津高中出于安全考虑已经对校区进行了疏散。

美国是世界上私有枪支最多,枪支暴力最严重的国家。一方面是枪支泛滥导致犯罪率居高不下,另一方面则是高犯罪率迫使居民拥枪自保。因此,美国的私人拥枪数超过人口总数。2017年,人口3.26亿的美国,有估计多达3.93亿支私有枪支,平均每百名美国居民拥有120.5支枪。

美国以占世界4.3%的人口,贡献了全世界31%的大规模公共场合枪击案。2019年,美国共发生415起大规模枪击事件,共有39052人死于与枪支有关的暴力事件,每15分钟就有一人被枪杀。根据FBI于2016年秋季发布的《年度统一犯罪报告》,全美71.5%的谋杀案、40.8%的抢劫案和24.2%的严重暴力袭击案涉枪。

在美国的非正常死亡人群中,枪杀是仅次于交通事故的第二大死因。自1972年以来,美国平均每天有80人死于枪击案,其中约12名是儿童。过去40年来,美国共有33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发生过102起导致至少4人伤亡的恶性枪击事件。2000~2016 年,枪支暴力导致美国人均预期寿命减少近2.5岁,其中非洲裔减少4.14岁。2015年,92%的被枪杀的高收入国家女性来自美国,美国女性被枪击致死的概率比其他高收入国家高21倍。2016年2月,《美国医学杂志》的研究表明,美国人被枪杀的概率是其他发达国家的10倍。

美国人的安全感越来越差。2014 年,美国疾病防治中心报告称,由于普遍存在校园霸凌现象,美国约有20~25万名中学生携带枪支上学,其中包括欺8.6%的欺凌受害者和4.6%的未受欺凌的学生。2015年,盖洛普的民调显示,37%的美国人不肯在离家一公里的范围内走夜路,这一比例在年收入3万美元以下的家庭中达40%。2017年,《美国公共卫生杂志》的调查显示,900万美国民众每月至少有一次携带手枪外出的经历,其中300万人甚至每天外出都配枪。

美国的枪支问题是怎么来的?为什么难以禁绝?

白人来到北美时,枪支是保护人身安全、劫掠原住民的重要工具。北美十三殖民地没有常设军队,社会组织松散,只能靠持枪百姓组成的民兵维持安全。拥枪的民兵不仅在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中大放异彩,还在南北战争和西进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一特殊历史背景,使美国人尤其相信持枪是极其重要的权力。自由主义思潮又使得美国国父们把公权力视为假想敌,认为政府掌握的常备军有可能威胁公民生存、自由,因此需要保留民兵制度

1791年12月15日,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规定:“纪律严明的民兵乃保障自由国家的安全所必需,人民持有与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容侵犯”。这一规定还明确写入美国44个州的宪法中。

随着城市化不断提升人口密度,工业化不断增加枪械威力,私人持枪的危险性愈发显著,涉枪暴力犯罪频发。1911年,纽约州出台的《苏利文法》美国第一个以州为单位的限枪法案,首次规定持枪者应持有合法执照。这一时期,美国主要以州为层面控制枪支。

然而,各州法律系统相对独立,往往一个州严格控枪后,周边各州却松散管理,导致持枪管理效果差。联邦层面的立法和行政令变得愈发重要。1927年,美国国会颁布的《枪支邮寄法》禁止邮寄购买枪支,这是美国在联邦层面的首个枪支管理法。1934年的《全国枪支法》禁止运输、持有机枪和锯短的霰弹枪,如购买两者将施以重税。

30年代的大萧条加剧了涉枪暴力案件的发生,美国政府考虑采取更严格的控枪手段。1938年《联邦火器法》禁止向有重罪记录的犯人和逃犯出售枪支,但反对者认为这侵犯了持枪者的个人权利。二战期间,美国军工企业迅速膨胀,枪支暴力由此愈演愈烈。60年代,马丁·路德·金和肯尼迪等名人均遭刺杀,引起社会轰动。1968年,美国颁布《枪支管制法》,不仅扩大了枪支征税的范围,还将禁止持枪的群益扩展为吸毒者、精神缺陷者、非美国国籍者和涉嫌家暴者。该法掀起了美国控枪历史上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1981年3月30日,里根总统遇刺。白宫新闻秘书詹姆斯·布兰迪被子弹误伤,落下终身残疾。布兰迪夫妇从此致力于控枪,成为美国枪支管制运动的领袖之一。1993年,美国国会通过《布兰迪手枪暴力防治法》,要求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购枪者犯罪背景调查制度,设立购枪的“五天等待期”。1996年,迫于家暴枪击致死案频发的压力,《家庭暴力犯罪者枪支禁令》禁止家庭暴力者持枪。

有人想到,能否通过修改美国宪法,订正或废除第二修正案实现限枪或禁枪呢?须知,美国修改宪法不仅需要参众两院分别以2/3多数通过,还要获得3/4的州议会的批准。美国历史上共提出1.1万项各类宪法修正案和修宪申请,但正式生效的宪法修正案只有27条,成功率不足0.3%。面对冗长的法律流程、苛刻的批准条件、自由主义的政治思潮、深厚的持枪文化、众多的持枪人口和财力雄厚的枪支利益集团,美国以修宪禁枪根本不可能

宪法不可修改,只能让最高法院对条款重新解释。两百多年来,外来移民增多和人口增长,使得美国不再是全民皆民兵的国家。换言之,当第二修正案所言的“民兵”变为一个具有时代特色的特殊组织时,“个人持枪”和“集体持枪”的两种解释之间,分歧越来越大。

自由派认为第二修正案保护的是集体权利(因为“民兵”是一个组织),并一直以此作为严格控枪的理论依据。另一方面,枪支在保守的共和党人眼里成为“秩序的象征和保守主义的图腾”,第二修正案保护的是公民个人权利。

2003年,哥伦比亚特区的迪克·赫勒(Dick Heller)申请持有手枪被拒,遂将将华盛顿政府告上法庭。2007年,华盛顿政府不服败诉,上诉至最高法院。2008年6月26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对“赫勒案”做出判决,认定持有和携带枪支是“天赋”人权,公民个人有权拥有、使用枪支,州政府制订控枪法律是违宪行为。共和党欢欣鼓舞,自由派人士以释宪禁枪的可能性被彻底消除。

2010年6月28日,最高法院对麦克唐纳诉芝加哥案(McDonald v. Chicago)做出裁定,认定第二修正案中持枪自由的条款也适用于各州和地方法律。以至于半数以上的州修改法律,允许持枪者在多数公共场所公开携带枪支。

2014年1月5日,伊利诺伊州正式施行《隐蔽持枪法》除政府大楼、学校、医院和公交站等地之外,有持枪证的人可在任何地方隐蔽持枪。这标志着在美国50州于公共场合隐蔽持有和携带武器全部合法。与之相对应的,放宽隐蔽持枪限制的州,在十年内暴力犯罪率增加10~15%。

费城、洛杉矶和旧金山等机场允许拥有枪支许可证的人持枪安检,得克萨斯州北部一学校允许教师持枪上班。田纳西、亚利桑那、佐治亚和弗吉尼亚州允许在酒吧里携带装有弹药的手枪。另有18个州允许在提供酒精饮品的饭店里携带武器。

既不能修宪,也不能释宪,禁枪只能靠国会颁布法律或是总统行政令。然而,党派对两院的控制和总统人选,要靠中期选举和大选决定。1968年4月9日的巴尔的摩骚乱后,枪支管制首次成为两党大选纲领中的重要问题。此后,每次总统大选,两党总统候选人都必须在控枪问题上表态。换言之,枪支问题已经沦为两党的选举工具和政治博弈筹码。

与1980年,美国政治学家杰拉尔德·M·庞珀(Gerald  M.  Pomper)指出,两党对选民的承诺基本相同,截然不同承诺的只占10%。然而,两党在道德、文化等社会议题上观点迥异。一般地,民主党是重环保、重民权、重选择(pro-choice),主张同性恋权利和管制枪支,共和党则是重生命(pro-life),维护传统价值观、反税收和反对严格枪支管制。

共和党历来是支持持枪权,反对严管枪支的。1986年,里根时期,美国国会颁布《枪支拥有者保护法》,放宽了对枪支销售者和购买者的限制,将联邦政府对枪支的检查减至每年一次,标志着美国枪支管制的严重倒退。小布什时期,美国国会拒绝重新审议10年期满的《联邦攻击性武器禁售令》(克林顿时期),导致该案到期失效。2018年3月,佛罗里达州参议院甚至通过一项允许教师在校园内携枪的法案,希望以武装教师和学生的方式遏止校园枪支案。教师持枪上课,学生跨枪上学,请问美国可能禁枪吗?

民主党在枪支问题上态度暧昧。一方面,每当大规模枪击案发生后,民主党就重提严控枪支问题,反复号召出台严格的枪支管理法。既能安抚基本盘还能获得中间派支持,分化共和党选民。比如,民主党用控枪问题争取保守派的女性选民支持。

另一方面,民主党不肯在禁枪上采取特别较真的举措和切实措施,不然会遭到保守派选民的报复,而且选民就枪支问题的态度是情绪化的,与犯罪率的高低和选举日前后是否发生大型枪击案有关,很不确定。

民主党既不敢明确支持,又不敢坚决反对枪支管制的首鼠两端,说明枪支问题在美国政治中属于典型的“烫手议题”(hot button issue)或“高压线议题”(third rail issue),即具有高度分裂性和争议性的政治与社会议题民主党很容易陷入共和党的预设陷阱。

例如,克林顿政府在推行进步主义政策,任内坚决国会推动《联邦攻击性武器禁售令》颁布,明确禁止19种攻击性较强的半自动枪械和十发以上的弹匣在民间的销售,导致民主党在1994年中期选举中惨败。

2000年总统大选中,主张禁枪的民主党籍总统候选人戈尔也败选。虽然1999年出现了哥伦拜高中枪击案,戈尔在副总统任上支持控枪法案。结果被共和党和拥枪团体宣传为“反对持枪者”,诬称戈尔将“夺走你手中的枪”。果然,次年大选时戈尔失去了历来对民主党友好的西弗吉尼亚田纳西州(戈尔的老家),因为两州人民有持枪狩猎的民俗。

民主党吸取教训,在2004年和2008年的两次大选中,也打出“维护宪法第二修正案”的旗号。2009年,奥巴马曾提名支持控枪的索尼娅·索托玛担任大法官,遭到全国步枪协会的阻挠,题名被参议院否决。后来,参议院民主党人提出《枪支管理修正案》计划将购枪背景审查范围扩展至枪支展销会和网上购枪,结果在2013年被参议院否决。2012年中期选举前,民主党转而与共和党一道支持公民持有和携带武器的基本权利,但也强调加大枪支管制力度。

事实是,奥巴马政府在国会推动的所有控枪法案全部失败。2016年1月,奥巴马不得不以发布行政命令的方式,禁止严重精神病患者持有、购买枪支,要求枪支经销商持证上岗,加强购枪者的背景审查。2016年大选中,希拉里坚定支持限枪,明确提出废除枪支行业责任保护,对购枪实施综合的背景调查等具体措施。结果输给了特朗普。2017年2月,奥巴马政府的限枪政令被共和党控制的参众两院废除。

2018年中期选举中,民主党控制众议院,原因是加州橙郡、达拉斯和新泽西的郊区,大量受教育程度高的女性支持强烈控枪。

政令不行,法律不过,除了选举利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庞大的强制利益集团的从中破坏。2015年,全美有10万余个正式登记的武器销售点,枪弹零售业平均年收益多达31亿美元,实际盈利达到4.8亿美元。同年,美国的枪支和弹药制造业的年营业额达135亿美元,枪支制造和销售行业年纳税总额达到20亿美元,创造26.3万个全职岗位。

庞大的枪械行业养活了全国步枪协会(NRA)、全国持枪者协会、全国射击运动协会、全国枪支权利协会等12个反控枪组织。通过政治行动委员会,上述组织在2010~2018年为美国大选和中期选举累计提供1.13亿美元的政治献金。

看着各方关切,无比热闹,但美国社会的体制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无法解决枪支问题所引起的各种政治、经济、安全等的重重问题,也管不了散落民间的枪支的登记、安全储存和使用资格审批,更无法建立起一个能禁枪或严格限抢的新的制度,甚至连枪支问题的压倒性多数的共识都无法形成。

美国政治制度并无所谓“优越性”,只有无法平衡个人自由和公共安全的无能。如此制度下,美国人甚至无法形成基本的共情。美国人只是觉得,被报复社会、谋财害命、种族歧视、恐怖袭击的枪手不幸打死,从个人角度算运气不好,从国家层面算民主的正常代价。一次次严重枪击案,美国人熟练地抱头卧倒,恐惧出于无奈,无奈变成习惯,不知道上帝和子弹哪一个先来。

为什么?因为美国人只是一个法律上的概念,从文化和民族上,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美国人”。美国人围绕枪支的意见和态度,看上去自由到极尽放纵、左倾右倒,实则是被利益集团瓜分后的破碎和零散。因此,在枪支问题上,现代社会的发达的资本,反而导致了前现代性的血腥野蛮。

野蛮与现代的互不矛盾,还密切交织,也许这就是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