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如此生活三十年
2025年01月01日 8 次浏览2025年,在寒冷中冒出头来,伴随着毕毕剥剥的鞭炮声。
突然惊觉,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大抵是老了。有些晚上我难以入睡,有些晚上却做着奇怪的梦:初夏寅时,楼下的椿树在大雨中摇曳;盛夏清晨,北窗的绿枝伸进窗户,搅动着微沸的空气;秋雨初霁,凛冽的潮气刮破鼻腔,鞋子踏上千层落叶,声如流波;寒冬正午,灰白的阳光从十字路口冲来,戳得眼睛发痒;七月的夜充满黑色的沉寂,身边没有爱人,也没有风,热流撩拨着毛发,似汗未汗;五月落日,整座城市泛着殷红,青春的味道随热浪涌入袖口,拎着我走向人声鼎沸的操场,人人面貌模糊;丝瓜的藤须盘绕着洗好的衣服,显像管电视散着毛茸般的静电,粉白的旧盆与泛着金光的水,笨重的随身听与串烧的磁带,点播台的《笔迹》与旧版《课堂内外》……终于,晨光撬开了眼睛,梦境崩塌为现实,留下脸颊微咸:神游太虚,多情笑我,早生华发。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人生“起点是虚无,终点是孤独”。伽达默尔则认为人拥有先验的,根植于人性的有限性。因此,人生注定要经历无数次离开,可惜人们并不擅于告别。其实,死亡是最极致的告别,它把孤独的人生与漫长的虚无分隔开来。终将到来的死亡让时间来不及冲淡一切,重逢的拥抱、虔诚的信仰、旷世的功名才有了意义。
古人不止一次地幻想着未来的美好,而身为子孙后代的我们却在其中平庸地活着。我认为,人生的价值在于,让生活在未来的,同样普通的人们不急于忘记当下的我们。
历史的尺度足够大,大到万古流芳、千年帝国、百世基业无非一行注脚。历史的尺度足够小,小到逆流与迟滞填满了时间、空间的杂乱无章。譬如人行扁舟于时代大潮,江河万古东流,尔曹身名俱灭,转眼间惊涛击岸,碎成千堆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每一代人都有时代赋予的使命,自然也有或荣或耻的命运。正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人要学会无怨无悔、坦然自若地淌过激流、暗礁,成为真正独立、自由的人。正如宗圣曾参云:“居易以俟命,不兴险行以徼幸。”与其纠结于“时代辜负了我们”还是“我们辜负了时代”,真正的终极问题是:如何顺势而为、逆命而动,做些不辜负良知和热爱的事。如此,方能超然于时代,超脱于世人,无愧于注定有限的余生。
在探索终极答案的路上,有高洁的孟尝,猖狂的阮籍;有屈于长沙的贾谊,窜于海曲的梁鸿;有泪尽泣血的蔡威公,入囚南冠的钟仪君,哀啼七日的申包胥,身困西河的季孙行;有难见挚爱的陆放翁,尘面鬓霜的苏子瞻,错过叶芝的茅德·冈。这份答案,支撑着西塞罗端坐海岸,静待断头去手的末途;鼓励着塞涅卡直面苏维托尼乌斯笔下“身披兽皮、无度荒淫”的尼禄;扫清了奥勒留行军路上的鞍马劳顿,让隽永醇厚的《沉思录》落笔成书;鼓励着布鲁诺撕碎教会的淫威,让人类不在沉溺于命理虚无。这便是对“自然法”下的善治的渴望,对平等、博爱的普世价值的坚信——人类文明终要归宿于天下大同,抑郁与悲痛、混乱与毁灭、沉沦与堕落无非一时杂音,终将崩塌为时代的尘土。
从盛衰兴亡到花开叶落,从砥柱中流到白云苍狗,千万个回答凝成血与泪的诗:山岳崩颓的危亡之运,春秋迭代的故去之悲;天汉灿烂的日月之行,千帐夜灯的风雪之更;横空出世的人间春色,雕栏玉砌的小楼东风;去留肝胆的横刀长笑,苟利国家的向死而生……恰似一粟聚成沧海,须臾凝为万年。又如天地合蚍蜉之无畏,长江汇滴水而无穷。所有人的选择汇成时代的潮涌,所有人的解答化作历史的真知:今人眼中的敝鼓丧豚,其实是积蓄和酝酿;后人惊异的挥戈返日,竟然是注定与必然。我们所期盼的晨光熹微,不需要恒久的等待;我们所厌恶的风雨如晦,并不如想象中漫长。
未来的我,也许会忘记博士生涯中的许多事,比如无数的散碎与杂乱,比如卑微且短暂的欢欣与哀伤。但是,我唯独对其中的坚持、勇气和决绝永志不忘,因为它们是人生的主旋律,即使漫无止境的时间也无法将其改变。正如狄兰·托马斯所言:“我将抓住飞驰的阳光写下最后的赞诗,也绝不温顺地走进这长夜。”一万年来,浪漫主义从未缺席于东方热土,诸夏故地也从不缺少把他人的独立、自由、权利、尊严视为己任的思考者和活动家。我当然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但我希望我的热盼汇入寰宇,成为守卫世间真知与理想的星火,每当后人抬头仰望便感到快慰。待我老在躺椅上,今生和来世蜷缩于膝下,光怪陆离化作新醅的绿蚁,软红香土揉成炉火旁的鼾声时,希望世界因我的赤诚的爱而愈加铿然激荡。百年之后,面对我的骨灰,我不指望高尚的人们洒下热泪,只愿他们感慨道:“这个人做了些有益的事情。”
为山九仞,何苦功成一篑;穷究三隅,竟是无用之人。